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東箭南金 西琛北贐(下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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東箭南金西琛北贐(下)

夷吾山民風淳樸,公羊山長和藹近人,每逢初一十五開放書院,供給山下客旅入門參觀漫蕩,只不許擅闖東南西北四院,免得攪擾了學子們讀書歇息。

同樣,山上學子未經山長批假一律不得下山,除非父母病重,抑或自己病重,誰無端來跟山長批假,山長便抄起書卷一人一棒槌:“入我,夷吾山,當以,修身,為重務!”

眾學子不敢怒不敢言,山下有美酒,有佳人,有良金,般般是好處,誰能按捺得住?逾墻鉆穴者大有人在。

相較之下,四人顯得悠哉多了,在夷吾山的辰光,泰半是竹林蔭下消磨過去的。

修篁翠排裏,每隔一會兒,吵嚷聲就壓倒一切爆開起來。歸石和馮贐,一個道“無懈可擊”,一個道“兵不厭詐”,整日縱橫捭闔譎誑相輕傾奪不休。

奇怪的是,這倆人吵嚷得再厲害,第二天還是聚頭一塊,擺出一副嫌棄對方的嘴臉。

歸石隨手拋給馮贐一個自制的木頭玩具,類似七巧板的樣子,只是框裏都是方塊,不是七巧板那種不規則塊。

“拿著玩吧。”他冷冷笑道,“昨天說我不如你,今天我看看你腦子有多好使。”

其中兩個方塊是主角,一塊畫著梳兩個抓鬏兒的紅衣小孩,一塊畫著身長八尺濃眉大眼闊面重頤威風凜凜的白衣少年。

枚琛站在一旁,若有所思:“二哥那天拿著兩塊木頭叫我畫畫,原來是給阿贐做玩具麽。”還要求他把白衣服畫得如何如何帥。

馮贐蹙著眉,拿過去上下左右轉圈兒看了一遍,非常篤定地說道:“這是我長大後的樣子。”

歸石忍無可忍指著那個白衣服的大喊:“你看清楚了!這是我!”

這個七巧,不,這個方塊板的玩法,是通過移動各個棋子,使“馮贐”避開各路人馬,從一開始的位置,逃逸至棋盤中下的關口脫出。“歸石”鎮立於城前,一夫當關萬夫莫開,正是“馮贐”逃逸城關的最大障礙。

馮贐耐心聽他啰嗦介紹完,一動手就想去摳“歸石”的棋子。

歸石聲音拔高:“只準在棋盤內移動,不準摳棋,不準跳棋!”

馮贐便悻悻地改為摩挲自己的下頜,作沈吟考慮狀。

棋盤共計二十個方格,角色棋子大小不同,“馮贐”一個占了四格,兩邊分別有四個縱向兩格的臉上寫著歸字的敵將,威脅最大的“歸石”則是橫向兩格,攔在“馮贐”的下方也就是關口處,此外再加上四個最小格的白毦軍卒,剩下兩格便是可供移動的空隙了。

這麽多小人圖畫,乍看有些幼稚,由於比例不一,移動起來也格外考驗心力與腦力。

起初馮贐不得要領,竭力繃著臉,十指在木板上翻飛,玩得怒氣沖天。

被歸石大肆嘲笑後,馮贐冷冷地丟給他:“你玩一遍給我看啊。”

歸石滿臉自信,接過來就哢嚓哢嚓擺弄,過程沒有半點停頓,畫著紅衣小孩的棋子在脫出那一刻,被他拈在手指間,語氣輕巧得意極了:“都說了是你不行!”

馮贐盯得目不轉睛,這時一把搶了回來:“好了!你閉嘴!”

他將紅衣小孩的棋子填回原處,哢嚓哢嚓地擺弄起來,這回比歸石更快了,不僅把“馮贐”脫出來了,還把“歸石”堵截在部將之後,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。

馮贐舉著木板大笑:“小樣嘛!”

歸石哼了一聲,長臂一伸又把木板搶了回來:“這布局又不止一種,單解出來還不夠,看看誰用的步數最少唄?”

他們又開始爭鬧起來,歸石剛剛走了一百步,馮贐便走了九十八步,歸石拿回去玩了一陣,最快能走八十二步,馮贐也賭氣,從此廢寢忘食刻苦攻關,數日之後,終於又縮減了一步,最終是八十一步。

這下歸石抓耳撓腮也無法打破這個記錄,馮贐炫耀的得意洋洋,下巴幾乎要翹到天上。

也有難得和諧的時候,例如師尊不講課,他們會在竹林辦一場流觴小宴。

夷吾山下的墟鎮出產一種糯米酒,綿厚而又醇甜,他們四個懶得下山,睢竹就決定自己釀。

睢竹剛開始釀,放倒了半個書院,師尊喝一口直翻白眼,他自己卻沒嘗,吸取多次失敗經驗,最終才笑瞇瞇地釀造成功。

開挬時,酒料表面有細裂,酒味就顯得醇烈,三個哥哥喝;反之,酒味就顯得甜爽,酒力不足,則馮小四喝。

天朗氣清,惠風和暢,千百根翠竹撥弄仙籟,他們把酒觴放進溪水中,任其隨波漂流,最終琴聲住時,酒觴停在誰面前,誰便取杯飲盡,繼而抒發胸臆。

大家滿腹才華,口含珠玉,論列英雄人物,品評功業成敗,心裏有一分嘴裏說十分——若非分開東南西北院學習,哪有如今“東箭南金,西琛北贐”的美譽呢?

微醺之際,問起彼此的出身過往。

睢竹把琴弦按止,廣袖飄飄揚揚,一派高曠雅正之氣象。

酒觴正停在他面前,卷入水流漩渦內,慢慢地打著轉兒,他嘴邊掠過笑影,挽起袖彎下腰從小溪裏拿取酒觴。

這次的糯米酒開挬是甜的,自然叫小四一人獨占了,他們三個喝的則是山下墟鎮的另一特產——郁金香酒,上等糯米加入諸般草藥釀制,喝一口,美得他眉頭都舒展開來。

睢竹也試過釀造郁金香酒,沒日沒夜地翻閱《本草綱目》,結果被師尊沒收了,等年末要回來的時候,書裏大多帶補腎效果的草藥都被打了標記,睢竹合上書本再不敢打開,寧願托人下山購買現成的郁金香酒了。

睢竹舉著酒杯,頗帶感慨道:“我家本是給一個大人物做事的,時來運轉發了達,才得以獨立門戶。”

歸石仰身瑯瑯一笑:“我是世代屠戶。”

枚琛靜靜垂下眼簾:“我是祖輩管賬。”

馮贐捧著自用的小酒杯,卷著舌尖舐著嘴唇,糯米酒甜美,喝多了眼神也變得迷糊了。

他道:“哥哥們介紹的都是家中操業,那我就說一說我出生的家鄉吧。師尊說,我家鄉是塞北的一個小城,叫做梧桐城,但其實,城裏一棵梧桐樹都沒有。”

“那為何會叫做梧桐城呢?”

“因為這個小城啊,雄踞關口,被寄予厚望。古語雲:‘厲利劍者必以柔砥,擊鐘磬者必以濡木,轂強必以弱輻,兩堅不能相和,兩強不能引服。故梧桐斷角,馬牦截玉。’便是城名的來歷了。塞北有攪天風雪,經常把手腳凍僵,血淚就勢一抹便是片薄冰,而真正的梧桐樹並不耐寒,自然無法在梧桐城裏種活了。”

他一雙眼睛彎起恰當的弧度,“哥哥們知道我家鄉的所在,往後可以隨時來找我玩。”

話畢,宴又繼續。

睢竹很奇怪,人越醉,看起來越清醒。他膝間橫著一張琴,本是作流觴擊節之用——除了棋藝,他琴技也堪稱一絕——此刻卻雙目炯炯,精神煥發,直接信手彈奏起來,看那亂七八糟的指法,明顯已經神志不清了,偏偏他還彈得興起,指間傾瀉出來的魔音直教得天愁地慘日月無光。

歸石也很奇怪,聽聞魔琴,甚至借著酒力以歌相和,歌至“三尺劍,皎雪驄,我將挾爾成大功”之句,折竹起舞,左右回旋還自翼,變擊為刺隨低昂,大有不可一世之氣概。

枚琛更加奇怪,魔音雙重,他竟充耳不聞,雙目似闔非闔,倚臥一塊嶙峋山石,不知是沈思抑或睡眠。

馮贐掃視一圈這仨人,聳了聳肩,往後一靠,脊背便貼上了一面壁。

他楞怔一下,旋即輕輕側身,用手去摩弄著金箔燦爛雕飾典雅的壁面。

這面壁的真身,正是當年初遇時他身坐的臺基,大名喚作“黃金臺”。

黃金臺恰如其名,渾身上金髹,鏨刻以春耕夏耘秋收冬藏四幅圖景,象征四季和聲,並有旭日生,景星出,鳳凰麒麟游於郊,種種吉象填滿空隙;文飾較繁,構圖卻顯法度。臺基四周一共十二道欄桿,則對應天上十二星辰。

即使遭到了廢棄,金色外殼仍舊維持一種華麗肅穆的氣派。

這座不知搜刮多少民脂民膏才鑄得的黃金臺,正是魏朝先皇奉羲的傑作,十年前賞賜於夷吾書院,旌表此地名師高徒之功。

公羊伯鶩認為奉羲行事暴虐,並非理想的君主,黃金俗不可耐,弄臟了夷吾山,故而這賞賜未能叫他高興,礙於皇權至上,到底沒有發作。奉羲倒是興高采烈,請他取個名字,公羊伯鶩不著痕跡:“不如就叫黃金臺,所謂大俗大雅。”奉羲聽得大喜若狂,公羊伯鶩暗自冷笑,借口拂袖而退。

史書記載了一段短暫的對話,當年元赫久懷叛志,起事前親赴夷吾山,請求公羊夫子為他指示迷途。

高祖問:“為君者暴且不仁,我欲建救民之計,不知公以為如何?”

公羊氏答:“當覆之。”

高祖如被撼動,陷入沈默。

之後,元赫果真舉兵造反,一路逼得舊主自焚而亡,煌煌大明宮,就此燒成灰。

元赫襲了大位,國仍號魏,改年為嘉泰元年,舉國嘩然,輿論紛紛,最終是西岐某隱世大族出面,請公羊山長獻上一篇《瞻雲望日賦》,表露認可新帝之意,方陸續有人聞風稱臣。

再之後,元赫尊公羊伯鶩一代鴻儒,欲拜其為國子監祭酒。說是國子監祭酒,可那右相之位仍空缺著,公羊伯騖象征性熬一熬,過些年也就登上去了,公羊伯鶩卻是修書一封:“我心系書院,此生志在紹覆道統,不願位極人臣。”——婉拒打發了。

元赫並未芥蒂,特遣太常掌故往返夷吾山,聽錄其授,匯編成書,將其立於官學。公羊伯騖提出人君一切作為必得符合上天之道,呼籲陛下修身養德,審慎治國,順應四時陰陽之法來陟黜官員,元赫亦多有遵奉,認為順天地之規序,可以全天地之大順,公羊卿此言甚善。一帝一師,又傳成了一樁理所當然的美談。

自從奉氏遭受滅亡,黃金臺遺留在殘陽荒草間,不覆往昔的輝煌。

十幾年來,學子們標榜清高,極少靠近此地,惟獨年幼的馮贐,總在課餘之暇來到後山,長久地坐在黃金臺上看夕陽。

在公羊山長的授意下,黃金臺的圍墻早早被拆毀了,臺基歷經多年風雨,少數雕紋高起處的泥金業已磨殘,露出了下面的朱漆,整體卻依然巍巍佇立,每日映對漫天紅霞,美得令人驚心動魄。

馮贐習慣孑然一身來來去去,直到睢竹歸石枚琛,意外地闖進了黃金臺。

箭竹密密植成一堵墻垣,把黃金臺掩入深處,一徑遠遠避開塵囂,化為屬於四人的一方天地。四人相聚在一起,吟詩作賦,把盞言歡,誰知名震一時,得來了“東箭南金,西琛北贐”的美譽。

“可真是……命運使然啊。”馮贐回憶至此,眼風虛虛瞟著那三人。

三人若有所感,都停下了手頭的動作去看他。

歸石伸臂歪倒在一旁,一只手不停轉著酒杯,戲謔道:“看,四弟又心心念念地摸著黃金臺了,這般貪財,將來定是當個大奸臣,攪弄風雲,無惡不作。”

馮贐不屑地把嘴巴一撇。

睢竹將琴弦按止,搖頭笑嘆;枚琛單手支頤,以石為枕,雙眼卻微微瞇縫。

他們接著飲酒快活去了。

馮贐仰臉感受著酒後格外愜意的微風,緩緩躺在了黃金臺下,醺醺然,栩栩然。

漸近日午,鳥雀在忽近忽遠的啁啾的叫著,綠影飄飄曳曳,翻成波浪,沙沙窣窣來了又去,非常容易催眠和催夢。

馮贐慢慢闔上眼皮,任由午後的陽光覆滿全身,雖不如初遇的黃昏那麽盛大,倒也寧靜悠長,連同他們身後的世界、未知的將來都一起沈進了無盡的暖意中去。

——他竟然沒想到,自己才是最醉的那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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